年度访谈 | 黄荷凤院士：关注辅助助孕母婴安全性，借助新技术推动辅助生殖领域健康发展
发布日期：2025-01-27
严格遵循辅助助孕适应症，联合多学科为母婴安全护航
辅助生殖技术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早期，它饱受争议，被视为对自然生育方式的改变，甚至遭到妖魔化。直到2010年相关技术获得诺贝尔奖后，才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开展。同时，随着应用的普及，人们一直关注辅助生殖助孕对母婴的安全性。
在母亲方面，早期超促排卵技术引发了严重的卵巢过度刺激综合症（OHSS）。该病症会导致母亲体内内分泌紊乱，出现血液浓缩、肝肾功能损伤、血栓形成、电解质紊乱等症状，进而引发胸水腹水、大量蛋白丢失，严重时可导致心衰、肝肾功能衰竭及呼吸窘迫，甚至危及生命。近年来提倡精准卵巢刺激方案，减少高剂量促排卵药物的使用，并加强对雌激素、血常规及卵泡数目的监测，OHSS的发生率逐渐下降，但部分地区重度OHSS的发生率仍高达2%~5%。除OHSS外，母亲还可能面临内出血、感染等近期并发症。远期来看，辅助生殖技术导致母亲妊娠高血压、子痫的发生率明显高于自然妊娠妇女，尤其是冻胚移植的妇女。此外，高龄、多次人工流产、剖腹产等因素叠加，会增加早产、子宫破裂、胎盘粘连植入、产后大出血等风险。
子代的安全性同样备受关注。目前整体上IVF子代的安全性是可接受的，但由于首个试管婴儿诞生仅47年，对子代长期健康的研究仍在进行中。已有报道指出，辅助助孕子代在肥胖、代谢、心血管、神经精神、呼吸系统、肿瘤发生等方面存在潜在风险。例如，欧美国家报道儿童母细胞系统肿瘤、黑色素恶性肿瘤等有所增加；英国、法国、美国早年报道子代表观遗传疾病如Prader-Willi（PW）、Angelman综合征明显升高；我国也曾报道新生儿出现低体重、早产、生殖系统疾病（如男性尿道下裂）、肾脏系统异常等情况。2023年南京医科大学在Nature Medicine上发表的研究也发现，囊胚移植的子代循环血液中端粒酶缩短，这可能与子代寿命、肿瘤及代谢等相关。
另外越来越多证据表明，冷冻胚胎存在胎盘部位印记基因高表达，这不仅影响胚胎生长发育、营养传递和形态学，还与子代出生后的多种健康问题相关，包括肿瘤（如血液肿瘤、肉瘤、肝肿瘤）、心脏代谢问题、免疫问题、神经发育问题（如自闭症、学习能力受损）。
为保障辅助助孕母亲和子代的安全性，严格掌握适应症至关重要。能自然生育者应尽量自然生育，且选择适龄生育。若有绝对适应症确实需要进行试管婴儿，应优先选择对早期胚胎损伤最小的方法，能做常规体外受精胚胎移植，就要避免卵胞质内单精子注射（intracytoplasmic sperm injection，ICSI）、胚胎细胞活检、卵母细胞激活等不必要的技术操作，这些技术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还需要临床大数据的证实。同时，实验室要加强对胚胎培养环境的把控，关注温度、湿度、酸碱度、渗透压、光、颗粒及培养基等因素对胚胎早期发育的影响，持续优化培养基。
此外，未来还要加大对辅助助孕过程中母亲安全性的关注，积极联合产科医生参与到辅助生殖行业，组成MDT团队，所有通过辅助生殖技术受孕的孕妇，尤其是高龄患者都应作为高危妊娠进行精细管理，减少其妊娠并发症。
在进行辅助助孕前，对夫妻双方的评估不可或缺。多囊卵巢综合征、糖尿病、肥胖等疾病对卵母细胞和精子都有不利影响，进而可能影响子代的健康，患有这些疾病的父母亲应先进行预处理，改善身体状况。同时，要对母亲进行扩大的携带者筛查，尤其是对不孕症病史较长的患者，进行染色体及隐性基因携带者筛查，避免遗传病患儿的出生。
新技术为现代辅助生殖发展赋能
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人工智能、远程医疗等新技术为辅助生殖带来了新的机遇，在胚胎选择、疾病诊断和治疗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传统方法主要依靠医生在显微镜下观察胚胎形态，如细胞发育时间、大小、均匀度、透明度和碎片情况等来判断胚胎优劣。如今，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为胚胎评估提供了更精准的手段。通过对大量胚胎图像和数据的学习，人工智能能够协助医生综合判断胚胎的质量并选择更有活力的胚胎进行移植，提高妊娠成功率。2024年12月，黄院士团队在中国首次报道一位有乳腺癌和卵巢癌综合征家族史、携带相关基因突变的严重子宫内膜异位症26岁患者，通过胚胎遗传学诊断和多基因风险评分（polygenic risk score, PRS，该技术基于UK Biobank遗传数据结合东亚人群乳腺癌PRS数据进行校正），构建乳腺癌综合风险预测模型（易感性+多基因+家族史）结合大数据算力，筛选出一个低风险的胚胎进行移植并受孕，在遗传性肿瘤源头防控实现新突破。
此外，黄院士团队通过搭建远程医疗平台（https://yun.womanhospital.cn，使用指导详见“阅读原文”），借助5G和AI为辅助生殖的诊断和治疗带来了极大便利。通过云储存和区块链技术，患者的基因测序结果可以快速上传至云端，最快半小时就能完成致病基因分析，大大提高了诊断效率，减轻了患者负担。远程医疗还能实现多方会诊，邀请国内外专家共同参与，为疑难病例提供更全面的诊疗方案。这都充分展示了新技术赋能辅助生殖的广阔前景。
生育力保存：在保命和保育之间寻求平衡
生育力保存是当前生殖医学领域的重要研究方向，涵盖了多个方面，包括减少环境干扰、避免不当药物使用、做好避孕措施以及适龄生育等。然而，对于一些需要进行放疗、化疗的恶性肿瘤患者，生育力保存面临着巨大挑战。
放疗和化疗对生殖细胞的损伤极大。放疗会破坏DNA分裂，杀死基质细胞，使生殖细胞失去生长环境；化疗则会影响卵母细胞或精子的减数分裂，导致细胞发育受阻甚至消亡。因此，对于这些患者，生育力保存的关键在于在治疗前采取有效的措施。
目前，生育力保存的主要方法是低温保存，包括精子、卵子、胚胎、卵巢组织和睾丸组织的保存等。其中，精子保存技术最为成熟，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纳入69项研究共32 234名肿瘤患者数据进行统计分析后，发现证实了精子冷冻保存是男性生育力保护的有效方法，是目前有效保存男性生育能力的关键方式。
卵母细胞冻存和胚胎冻存的复苏率相对较高，卵巢组织、睾丸组织冷冻技术难度较高，组织解冻后未成熟配子的培养体系仍不成熟稳定，卵巢组织解冻后出生子代报道已超过100例，青春期前男孩的睾丸组织冷冻复苏后临床研究正逐渐引起重视。
生育力保存极大地推动了生殖科与肿瘤科、风湿免疫科等多学科紧密合作，需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以患者生命为重，同时尽最大努力进行生育力保存。对于需要全身治疗（如骨髓移植）的恶性肿瘤或免疫系统疾病患者，要充分评估患者是否适合做生育力保存、治疗和保存的时机如何、采取何种保存方式。通常肿瘤患者痊愈后2~5年，由肿瘤医生评估其肿瘤无复发迹象、适合妊娠时再进行妊娠。若患者剖宫产，需留腹水检查，冲洗并活检大网膜查看有无癌细胞，妇科肿瘤患者同时还需进行卵巢、子宫附件切除+盆腔淋巴清扫手术。对于宫颈癌、内膜癌、乳腺癌等患者若考虑生二胎，需谨慎评估，卵巢癌患者一般不建议生育二胎。在整个过程中，切记单纯追求生育力保存，而忽略与肿瘤医生密切合作沟通。
基础研究探索开拓新视角
基础研究是辅助生殖技术的重要支撑，近年来取得了一系列重要进展。近期“人类细胞图谱（Human Cell Atlas，简称HCA）“联盟在Nature及其子刊以专题形式报告了首个HCA细胞草图，通过对骨骼形成、胎盘发育如何为胚胎提供营养和保护、出生前后胸腺的组织结构变化等进行研究，在细胞层面绘制了人体组织的发育图谱，标志着对人体的认识取得了飞跃进展。此外，黄院士团队联合华大生命研究院一起绘制了发育期人类胚胎的时空转录图谱，这项工作从空间和时间维度解析人类胚胎发育过程中的基因调控网络，相关成果已经预印发表。
除了这些大型研究计划，其他基础研究也有诸多突破。例如，在干细胞再生医学领域，利用干细胞治疗卵巢和子宫内膜疾病的研究取得了一定进展。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在Lancet上发表35名单组I期临床试验，将羊膜细胞移植到卵巢中，虽尚未实现生育，但发现其可改变子宫内膜厚度、卵巢体积和激素水平，为改善内分泌、缓解更年期症状提供了新的思路。不过，该技术目前仍处于研究阶段，其安全性和有效性还需进一步验证。
医学教育：挑战与机遇并存
医学教育是一门新兴学科，作为培养医学专业人才的关键环节，近年来受到了全球的广泛关注。在新加坡刚刚结束的2025亚太地区医学教育大会，再次强调了应用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新兴技术在医学教育中的重要性。通过这些技术，可以实现个性化学习设计、优化教学模式和设施，模拟临床场景，让医学生在虚拟环境中进行实践操作，培养出具备综合学习能力、创新能力和动手能力的医学生。此外，将伦理教育融入医学教育的全过程，培养医学生的职业道德和责任感，确保他们在未来的医疗工作中做出正确的决策。
当前国内医学教育面临着一些挑战。传统的经验医学模式，如中医的师傅带徒弟模式，在现代医学教育中的占比逐渐下降，如何将传统经验与现代医学教育相结合，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此外，人口老龄化、新病种不断出现以及医疗公平问题等，都对医学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未来的医学教育需要针对这些问题，调整课程设置，加强临床实践教学，培养能够应对复杂医疗环境的专业人才。
中国科学院院士、英国皇家妇产科学院荣誉院士、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中国医学科学院
学部委员。现任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浙江大学医学院院长、浙江大学“一带一路”国际医学院
院长、浙江大学医学遗传与发育研究院院长、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妇产科医院名誉院长。妇产科
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863、973项目首席科学家，十二五科技支撑计划牵头人，
NSFC重大国际合作项目负责人，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重点专项负责人。
从事妇产科和生殖医学临床和基础研究40余年，主要研究方向为发育源性疾病和生殖遗传。
在国际上首次提出配子源性成人疾病假说，对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等代间和跨代遗传机进行开创
性研究。有关发育源性疾病机制研究和控制出生缺陷的临床新技术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3
次。在Nature、Nature Medicine、Circulation 、Cell Discovery、Protein & Cell、Nature
Communications和Science Bulletin等SCI期刊发表论文350篇以上，相关学术成果以第一完成人
完成国家科技进步奖两项。
